我爸不是我爸!對,這話不是我說的,是被父親惹生氣時母親說的,也就是這個時候,母親便開始絮絮叨叨地翻起了舊賬。
母親沒好氣地說:“要不是瞧著有那么點軍人的氣勢,我當初才不會嫁給他。”“鐵道兵的兵能沒氣勢么?”父親瞪著眼從報紙后探出頭。這好似標注一般的“自夸”頓時激起了母親的火氣,反問鋪天蓋地襲來,“老家地里一顆種子沒種過的氣勢那是給誰看的?一年回不了一次家的氣勢是給誰看的?孩子肺炎發燒住院半個多月,你還在連隊燒石灰的氣勢都是給誰看的?家里跟沒你這當爸的一樣!”看著父親又將頭埋進報紙,我心中不禁莞爾。
思緒拉扯到兒時,轉業后的父親“轉戰”寶雞又遷到渭南,脫掉軍裝,拿起了粉筆。全家擠在技工學校十多平米的職工房里,我蹲在地上,守著蜂窩煤爐上翻滾的面條,等著父親下班一起吃飯。端上桌的面條,不等我攪拌均勻,父親早已用軍營里練就的“光速”,三兩口扒進嘴里,將空碗放下,轉身就又伴著校園里喇叭的音樂聲出了屋門。在那些時光里,只有父親早出晚歸的背影和午夜輔導我作業燈光下的側臉,消瘦剛毅。父親說,工作就是任務,任務就必須一心完成,這是天職。
大學報到,我抱著行李只身登上火車,拒絕了父親陪同的提議,憋著股勁兒似乎要證明自己長大了,可以像父親一樣只身從軍。你去青海駐扎,我就到武漢求學。
進入路橋專業的我制圖、測量、設計,學得不亦樂乎。課余我競聘“上崗”擔任起學生會部長一職,恰巧出差到武漢公干的父親叫我吃飯,本想著向他炫耀自己也是個“官”了,誰知看到喜不自禁的父親才知道,原來炫耀的人是他----率隊包攬全國鋼筋工技能大賽前三名!看著席間父親和他同事們高舉酒杯感慨幾個月來的白天黑夜,眼中泛起陣陣淚花卻又自豪放聲歡笑的樣子,我也被感染著,向往之情油然而生。那一年父親榮獲中國鐵建勞動模范,但捧著獎牌的照片卻不知被他夾在了哪本書里,時至今日也未曾翻到。
參加工作后,得知自己將被遠派到成都時我興奮不已,準備了各種理由準備說服父親,誰知他卻淡淡說尊重我的決定,并囑咐我要服從單位安排,完成好本職工作。一時我竟啞然,不知怎么接受他那默默傳遞出來“你應該去”的鼓勵。幾年時間,每每從參建的工程旁經過,我總是會忍不住多看幾眼。“任務”完成后的成就感,我總算也像父親那樣品嘗到了。
每年總有一次父親與戰友們自發組織的聚會,偶爾我會被抓壯丁地去給叔叔們斟酒,也總會被他們拍著肩膀說“不孬”,然后就開始聽他們回憶起軍大衣外青海呼嘯的風、煤油燈下學習被熏黑的鼻孔、1984年兵轉工時抽泣的肩膀、兵轉工時和自己較的勁……待到六十生日,已退休的父親對自己走過的路寫道:
人生回眸甲子滿,苦樂交織咒逝川。
學業才滿執教鞭,英氣勃發七百天。
男兒志存渡關山,棄筆從戎別家園。
鐵兵青藏筑天路,高寒氧缺待七年。
別青赴冀修大秦,張北壩上又三年。
轉身職教新領域,二十七載長與短。
躬身社保滿三載,初心不改句號圓。
甲子歲滿歌一曲,求真求實天可鑒。
夕陽雖好須奮蹄,老而彌堅情無限。
無悔今生歲月歌,今生無悔向明天!
恰逢兵改工40周年,父親重走了軍旅尋根路。總北村的新訓場、二郎洞的石灰窯、烏蘭縣的被裝庫,都已滄海桑田,人是物非。當父親指著一處空地,說他就是在那站的崗,我望著四十年來為這段記憶“站崗”的父親,心中無限感慨。
“鐵道兵”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概念,一枚烙印,一股子流淌在血液里的力量。它能讓你默默忍受磨煉,蛻變成不懈追求目標的執著力量,也能塑造堅忍不拔的意志,成為擁有磊落豁達生活態度的人,還能像我的父親一遍遍教我的兒子學敬軍禮時,眼中凝望不散的傳承。
【編輯:敏業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