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的時候,父親已經36歲了。所以,記憶里父親的形象,是從他40多歲的時候開始的。
那時候,他是村里的干部,也是村里少有的“文化人”,雖然已人到中年,但身體結實、身材勻稱筆挺,黝黑的臉龐輪廓分明帥氣盡顯。作為村干部,他經常處理各種村民糾紛,永遠都是得心應手。有夫如此,以至于母親對我這個拙言靦腆、相貌平平的兒子都看不上眼,這種自卑感一直伴隨著我走過童年、少年,直到高中畢業離開家鄉。
但記憶里最深刻的,卻是父親的鼾聲。
父親的睡眠一直很好,基本就是沾床即能入睡并且鼾聲如雷。記得小時候,有一天晚上,我和小朋友瘋累了,洗完澡上床睡覺。這時候,父親從外面回來,和衣躺在我旁邊,順手把我摟在懷里,我枕著父親的手臂,偎在他寬厚的胸前。這種和諧的畫面維持了不到一分鐘,父親就睡著了。剎那間,煙草味、酒精味,還有頭頂上響著的那毫無美感可言的震耳鼾聲……我無法入睡,全力掙脫,但父親那雙大手仍緊緊地箍著我。努力半天,我仍然在父親的臂彎里,迫不得已,大聲抗議。這時候,母親笑盈盈地從外面走進來,她沒有弄醒父親,只是在我頭上撫了撫,叫我好好睡覺,就關上門出去了。
第二天,母親告訴我:“你老頭睡覺時鼾聲響,這樣動靜大,連鬼都怕呢!”說這話的時候,母親臉上分明寫滿自豪。幼小的我,看著父親那陽光的面孔,想著從小他就給我們的安全感,我還真的信了!從那起,躺在父親的臂彎里,枕著他的鼾聲入睡逐漸成了我的習慣。
上小學四年級以后,我就開始在學校寄宿了。晚上睡覺,少了父親的鼾聲,我很長時間都不適應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的活動范圍也越來越大,故鄉也漸行漸遠,父親的鼾聲也只能在假日回家的時候聽到。
上大學的時候,我與妻子相識并且相愛。大二暑假里,我第一次帶她回家。第二天早上,她問我:“昨天是不是你打鼾啊?”我說不是我,是老頭子。她半信半疑:“他睡的房間和我中間隔一個房間兩道墻,鼾聲竟然能吵醒我,怎么可能?”我半開玩笑:“我老娘說他的鼾聲鬼都怕!”妻撲哧一笑:“你怎么這么迷信?”
我大學畢業的時候,父親已經59歲了,但他身體硬朗,為了不給我們增加負擔,一直和母親在老家自食其力。在他的心目中,相比于他們自己,兒子的事業是高于一切的。在自己已經72歲、越來越需要子女陪伴的情況下,還支持我離開武漢,到離家更遠的珠海。
來珠海后,與父母聯系的主要方式就是每天一次的電話了。妻很孝順,在我來珠海以后,還在武漢工作的她利用周末時間,隔三差五回去看看,在隨我到珠海工作后,每年寒暑假我們全家都要回老家小住。每次回家,父親哪都不去,就在家和我們聊聊天,幫母親做做飯,他說這是自己最快活的時候。
隨著國家城市化的發展,農村青壯年越來越多地拖兒帶女外出務工、定居,留下的都是和父親一樣不愿麻煩子女或者背井離鄉的老人。昔日雞犬相聞熱鬧喧囂的村莊也日見冷清,兒時種滿莊稼的山包因無人打理而草木繁茂,各種知名的不知名的、會飛的不會飛的動物也在不知不覺中回歸……人到中年的我,雖身處其中,卻無心欣賞大自然的美,更多的是體會到父母以及和他們一樣留守老人的無助與孤寂。
“老公,那鳥叫聲好嚇人……”半夜,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妻推醒,寂靜的夜空中,確實時不時傳來一聲凄厲悠長的鳥叫聲,雖然是夏天,也是寒意逼人。“不怕,你聽聽隔壁老頭子打那大的鼾,辟邪呢!”黑暗中,妻瞪著大眼睛望向我,側耳聽著父親那錯落有致的鼾聲,向我懷里靠了過來。不一會兒就睡著了。
父親很堅強,70多歲了,雖然身體老邁行動遲緩,仍然和母親一道下地種菜,家里也是雞鴨成群。對于我們每天打回去的電話,父親很少接聽,即使接聽,也是那亙古不變的兩句話:“我們能吃能喝能睡什么都好,你們在外要注意身體不用擔心。”以至于每天5分鐘左右的通話時間,有4分50秒是我和母親在講。這種定式一直持續到有一天,78歲高齡的父親在接電話時一反常態,蒼老而疲憊地問了一句:“武兒,你么候兒回來啊?”我頓時感覺鼻子酸酸的,沒有忍住的淚水撲簌而下,眼前浮現的是父親走路時佝僂的背影、龍鐘的步態……父母的堅強讓我們做子女的選擇性地遺忘了他們已經風燭殘年,他們需要我們。
調回武漢以后,離家近回家也方便了,除了每天的電話,我基本上有空就回老家,這兩年,是父母最開心、狀態最好的兩年。每次回家,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路上駕車的安全,我從不提前告訴他們,而是趕到飯點突然出現。看著他們驚喜的眼神,然后忙進忙出地備菜,在柴灶上一人添柴生火、一人炒菜,望向我的目光里也裝滿寵溺。我什么都不干,什么都不用干,搬張凳子坐在門口,斜靠在墻上,盡情享受做兒子的幸福。
晚飯過后,父親打開我房間里的折疊床,然后抱來他的床單和被子,抖抖瑟瑟地鋪開,他想晚上和兒子一起睡。“你睡眠淺,晚上老動,那折疊床吱吱嘎嘎的我怎么睡呢?”我說。父親抬起頭望向我,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。我笑了笑,拿起他的被子鋪在我床上:“晚上你睡床上,我睡折疊床!”父親沒說什么,去伙房倒水洗腳,完了他就上床了。夜里,躺在那個折疊床上,疲憊的我竟然睡意全無,我一動不動,怕吵醒父親。但越是這樣,越是睡不著,父親就睡在我旁邊,我還是感覺少了點兒什么。我抬起頭,借著窗外的月光朝父親望去,父親仰面躺臥神態安祥,顯然,他是睡著了。“他怎么沒有打鼾了?”突然的思索,讓我知道我為什么失眠了——在這個房間里,有父親的氣息,卻少了父親的鼾聲。
自那以后,每次我單獨回家,晚上父親都會把他的被子搬來我的房間,但父親那嘹亮的鼾聲已經成為記憶,他不打鼾了。“你老頭現在年紀越大,膽子越小,晚上一個老鼠都能把他嚇一跳。你看你每次回來,他都要跟你睡一個屋,他也不怕丑。”母親一句笑話,再一次戮中了我的淚點……
夜晚,躺在老家的床上,我做了個夢,夢到小時候,和父親在池塘邊用水車拉水抗旱。我很累,周圍環境很不錯,但我的注意力卻在那些撲撲騰騰的水車葉片上,太吵了,實在無法忍受!折騰半天,醒了,水車的聲音也戛然而止,睜眼一看,身邊的妻還沒睡。
“怎么了,你還不睡?”
“沒什么,你打鼾!”
“我知道,都把我自己吵醒了,吵到你了吧,你怎么不弄醒我?”
“沒事,可能是太累了或者是躺著的姿勢不對,怎么這兩年你睡覺老打鼾,以前沒有呢?”
妻轉過臉,側身對著我,不再說話,我知道,她在努力地回想著什么……